建军90周年之际,隶属陆军第72集团军某旅的一支红军连队官兵在回望历史时发现一个现象:越远的越清晰,越近的越模糊。当代的精彩被遗忘,除了有意的忽视,还有无意的疏漏。连队官兵准备趁移防搬迁的机会,扩容连史室,增添更多“当代元素”。如今,他们的想法得到旅领导认可,目前正在机关指导下加班加点拟制连史增补和连史室规划方案。请关注今日出版的《解放军报》的详细报道——
2017年6月,第72集团军某旅上士翦炫延和儿子一起观看自己在网上连史馆中的荣誉照片。刘先冬 摄
追寻一个红军连队的“当代史”
■解放军报特约记者 王飞
离开工兵红一连4年,周巧春逢人就讲自己的光荣史,“我在那个被写进语文课本里的连队当过指导员”。
周巧春跟人“吹”自己的老连队,讲的几乎都是建连初期战争年代的事。聊到连队近况,他往往皱着眉头想半天,“都是些正常工作训练吧”。
在他印象里,一连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个月自主教育时间用来“学忆传统”。如今,这个习惯连队还一直保持着,对七八十年前的“连队辉煌”,随便一名列兵都能做到张口就来。
但谈到“近年来”,新兵却大都“不清楚”,老兵也多像周巧春一样“印象不深”。
这是隶属陆军第72集团军某旅的一支红军连队。建军90周年之际,连队官兵在回望历史时发现一个现象:越远的越清晰,越近的越模糊。
从连史簿到连史室,当代史“失重”显而易见
工兵红一连的连史簿,全书102页。从1999年至今的历史,不足4页,中间还有些许断代,简略如大事记。
连长周刚翻看最多的,是最前面13页,从建连到参加长征5年间的历史。以他的经验来看,不少参观者是冲着小学课文《吃水不忘挖井人》来的,“必须把前后的历史脉络搞清楚,确保问不倒”。
为解决瑞金沙洲坝人民群众吃水难问题,1933年,毛主席带领工兵红一连官兵和乡亲们挖了一口井。当地群众在井边立了一块石碑:“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
连史簿以大量篇幅详细记载着工兵红一连历史上的三个“第一”:“红军第一井”“工兵第一连”“长征第一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荣誉再一次达到高峰”的“近年来”,在连史簿上的记录不到70个字。
“没能在连史簿里留下些什么”,成为谭照杰的最大遗憾。这个兵龄满16年的待转业士官是土生土长的一连兵,立过2次三等功,是连队十几年来唯一一名二等功臣。一次首长来队视察,谭照杰负责装备解说。末了,首长当着众人表扬:“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班长之一,一口清问不倒。”
谭照杰的遗憾,也是连队不少官兵的遗憾。
事实上,这个连的当代史不仅在连史簿里少得可怜,在连史室的“失重”同样显而易见。指导员汪涛把自己数十次解说连史的经历进行了一番量化描述:一场参观用时约30分钟,留给当代史的,不足3分钟。
“比起连史簿和连史室,当代史最大的‘失重’是在官兵头脑里。”汪涛说,近期他们组织了一场问卷调查,对“连史上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全连67名官兵,写连史当代事件的仅有9人;列举“近年来连队参加的大项任务”,答出6个以上的只有11人。
2016年11月,“工兵红一连”老连长、开国将军王耀南之子王太和老先生来到连队,给官兵讲述“长征第一桥”的光荣战史。鲍猛 摄
不约而同,他们都在“寻找”工兵红一连
“他们是‘红井’挖井人,他们与南京渊源深厚……他们哪儿去了?”
2013年9月9日,《金陵晚报》以半个版面刊发通讯《寻找工兵红一连》。
这样的寻找,不仅发生在地方媒体上,也成为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兵的情结。
顾金根和诸明华是1959年走进工兵红一连的。2015年,两位80多岁的老战友别后相聚,约定共同寻找老连队。风尘仆仆赶到当年的营房旧址,他们才得知连队已移防外地30多年。他们又辗转到连队驻地军分区开具介绍信,“不找到连队决不罢休”。
“寻找工兵红一连”是多维度的,一些从工兵红一连出去的首长也经常来信询问连队的近况。
当外界寻找工兵红一连时,连队官兵也在忙着“找自己”。
谭照杰跟几名老士官掰着手指头盘点,发现近些年连队干的大事还真不少:2013年亚青会安保,2014年青奥会安保,“12·13首次国家公祭”安保,2015年“6+1国领导人会晤”安保,2015年世界互联网大会安保,2016年G20峰会安保……在这些举世闻名的盛会中,一连作为专业排爆力量,“搜排的是最核心区域”。
老兵们忘不了,2004年上级一纸命令,连队“鸟枪换炮”,成为“驾驭我军最新破障装备的新型工兵”。全连“一台仪器一台仪器摸索,一个课目一个课目攻关”,次年便形成实战能力。从那以后,连队一直都是集团军乃至全军的破障训练样板。
21世纪以来,工兵红一连年年被上级表彰为军事训练一级连、基层建设标兵单位,先后1次被授予荣誉称号,2次荣立集体一等功,7次荣立集体二等功。纵观整个连史,连队2次授称,获集体一等功7次、集体二等功13次。
一番追寻,官兵们发现,在不到1/5的连史时间维度里,他们创造了1/3多的荣誉。
“寻找工兵红一连”的《金陵晚报》发文感叹:“‘白龙马精神’今犹在”。
找到连队的顾金根和诸明华,在听完近况介绍后激动地说:“希望官兵多跟他们分享光荣。”
2014年,一位军区首长亲笔回信:“欣闻你们在过去的几年里,取得新的成绩和进步。望永不自满、永不懈怠、永不停步,在实现党的强军目标伟大征程中,再立新功!”
编制调整后,第72集团军某旅组织各连队开展“人人进连史”活动,每名官兵在连史册上签字、按手印。胡泊 摄
要么觉得“跟光荣的历史没法比”,要么“不好意思自己写自己”
当代史这么精彩,为何失重?
连长周刚认为,首要的因素就是大家认为今天的事与战争年代比,“不够出彩”。
当主官以后,周刚在连史室新增了3个展柜。一个是王耀南之子王太和来队时捐赠的文物,一个是抗美援朝战争时的连长蔡敬元捐赠的一条打仗缴获的美军毛毯。还有一个展柜,存放的是去年1月份连队在团开训动员上演示的破障专业课目成果——经过脱密处理的1张光盘和1本汇编资料。
这个演示课目的资料入不入柜,连队内部起初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一套课目资料跟光荣的历史没法比。后来因为上级要来视察,连队觉得“不能没有近几年的东西”,这才入了展柜。
指导员汪涛记忆深刻的2012年演习,在连史薄和连史室里找不到任何痕迹。那场演习,连队辗转13个省市,出了不少成绩,“去年底退伍的一批下士提起当年仍回味无穷”。但也因为有人觉得“跟连史上先辈们干的事比不了”,仅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老兵一退伍,记忆就被带走了。
当代的精彩被遗忘,除了有意的忽视,还有无意的疏漏。汪涛说,很多大项活动面前只想着绷紧弦去完成任务,一完成,劲就松了,“没想过应该记录进连史”。
当代精彩不进连史,还因“不好意思”。
在连史簿里找不到自己,谭照杰虽然遗憾,但也坦言,“连史应该后人写,怎么好意思自己写自己”。
连长周刚有不同观点,“不能总指望后人,万一后人不重视,连史就可能断代”。他想了一套方案:由组织层面推动,每年连队上报需要添加进连史的资料,机关把关,领导审核,最后正式写进连史。
当年的事要讲,今天的事也要讲
几天前,提干离队3年的李天麒回连探望,看到自己当列兵时的事迹“印成了铅字”,直呼“没想到”。
今年初,连队出版了《工兵红一连新闻故事集》。这本32开的软皮书,收录了自2000年以来连队官兵自己写的故事。李天麒的事迹,在故事集里叫做《“明星列兵”挑大梁》。入伍半年,他就被团里评为训练尖子,以列兵身份代理班长,参加集团军工兵专业比武拿了集团装药单项第一。
李天麒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事迹能在义务兵中“发酵”。看到故事集的第二天,上等兵刘小明在连队义务兵中拉了一个微信群“我要进故事集”。群里,不少同年兵较上了劲。
故事集引发的连锁反应,超出了周刚和汪涛的预期,他们没想到“当代史对连队意义这么大”。
没想到,老兵从中找到“那么大的自豪”——
“地质非常硬,一镐下去冒火花,一星期下来圆锹磨成平头锹,2个月人均挖断3根锹2柄镐……”连史室里,翻看故事集中当年连队施工的一篇报道,1998年退伍的郭怀军满眼含泪,一遍遍冲着同来的老婆孩子说:“我是工兵红一连的兵。”
没想到,官兵从中找到“那么大的动力”——
郭怀军那次来队之后,周刚对战士们的一句话印象深刻,“老兵当年用一锹一镐书写历史,我们现在每一扫把也是在书写历史”。
一番追寻,几多“没想到”。周刚和汪涛达成共识:“当年的事要讲,今天的事也要讲”。
他们准备趁移防搬迁的机会,扩容连史室,增添更多“当代元素”。如今,他们的想法得到旅领导认可,目前正在机关指导下加班加点拟制连史增补和连史室规划方案。
周刚憋着一股劲,“要让谭照杰们不再遗憾,让更多官兵受激励成为谭照杰们”。
一名列兵被写进连史
■曾涛 陈拓
在列兵孙广峰眼中,第72集团军某旅“海上练兵模范连”的连史,是“好重好大的一部书”。
孙广峰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名字竟然被写进厚重的连史里!
今年年初,作为连队“种子选手”,孙广峰被推荐参加上级组织的武装五公里比武考核。他拼命训练,在脚踝扭伤的情况下依然坚持,最终夺冠,续写了“海上练兵模范连”旗帜的荣光。
载誉归来,连队举行了隆重的“入连史”仪式。孙广峰身披绶带、胸戴红花,在战友的掌声中走进连史馆,郑重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连史册》上。
孙广峰是连队开展“把精武标兵的事迹写进连史”活动的第一个受益者。指导员许敏泉说,这一活动的目的是立起“让精武者吃香,让胜战者留名”的鲜明导向,在连史上书写这一代人的精彩。
虽然记入连史的只有264个字,但字字千钧。
要知道,连队诞生于战争年代,写进连史的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人打退敌人10次进攻的“战斗模范”王子汉,胳膊断成13块碎骨依然再冲锋的“铁人硬汉”翟玉柱……
“什么样的分量才有资格进连史?”这是孙广峰所忐忑的,也是指导员许敏泉一直在思考的。
去年刚上任时,许敏泉就发现,连史记载的大多是战争年代的事迹,新时期的内容屈指可数。特别是“连队先进模范人物”部分,只是简要登记了每年立功人员的名单。
看着连史上详细记录的那些战斗模范的事迹,许敏泉受到启发:战争年代,先烈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铸就了辉煌的连史;和平时期,官兵们在训练场上奋勇争先,同样也应该被铭记。
经过支委会上的一番激烈讨论,“把精武标兵的事迹写进连史”活动最终被付诸实践。
翻阅连史册,里面详细记录了这些精武标兵的基本信息、先进事迹、所获荣誉和披红挂彩的照片,虽然篇幅不长,但分量很重。就拿孙广峰来说,每次经过连队荣誉室门口时,他都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杆,提醒自己:不给连史上的自己丢脸。
“列兵被写进连史,受激励的又岂止他本人啊!”许敏泉说,这事很快就引起发酵,有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更多的人流露出了钦佩和羡慕。
对于孙广峰来说,写进连史是一个新的起点。对于其他官兵来说,孙广峰形成了“磁场效应”,掀起了全连官兵强军精武的旋风。
如今,“把精武标兵的事迹写进连史”这一做法已经在全旅推广。“能在连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那多有荣誉感啊!”正如该旅政委袁俊锋所说,每名官兵都在延续历史、创造历史——我们同先辈一样,是军史的创造者。
关注“当代史”:发现之旅,也是传承之旅
■解放军报特约记者 王飞 特约通讯员 曾涛
连史是连队历史的积淀,精神的传承,更是灵魂的延续。如果把连史比作一本书,当年的传统历史就像是一篇百看不厌的经典的卷首语。但仅有卷首语是成不了一本大书的,连史这本大书,需要一代代人一页页书写——
如果不是因为移防调整,第72集团军某合成旅地空导弹连的连史册可能还是会静静地躺在玻璃橱窗里,静待年终总结后添几笔。
前不久,一名1995年入伍的老兵千里迢迢赶来,“想趁移防前再看看”,看完后却一脸失落:“没找到跟自己有关的东西。”
全程陪同的指导员宋文富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连队有本完善的连史,哪怕里面只记载了一两件老兵当年参与过的事,那结果就会不一样。”
旅政工会上,他讲了自己的感受,现场一片沉默。之后的盘点中,他们发现全旅85.4%的连史“三七开”:战争年代的内容占七成,和平建设时期只占三成。
纵观全旅,记录战争年代的连史很详细,大都有故事有情节,但和平建设时期的内容却多是“简史”,记录简单,有口号化、程式化、条目化倾向,有的甚至有“断代”。全旅的调查结果显示,有连史“断代”现象的连队占63.4%。
担任该旅转隶移防工作指导组成员的集团军宣传处干事郝力还发现一个有趣现象:连史记录方面,荣誉连队整体好于普通连队。他说,不仅是该旅,整个集团军范围内也是这样——“连史比较完整的,大都是荣誉连队”。
“荣誉连队大都是各级宣传的‘香饽饽’,‘当代史’的采访挖掘比较充分,素材较多。这方面,普通连队就缺乏先天优势。”郝力说。
也有例外。在该旅七连,一直有个传统,“人人记连史”。前两年,连队涌现出了一对综合素质过硬的兄弟——祖国强、祖国昌,连队自发组织官兵挖掘“忠勇孪生兄弟”的事迹,后来“祖国兄弟”被上级推为典型进行了广泛宣传报道。
“连史编纂是‘主官工程’,连队主官重视了,就能一定程度上推动,不重视,就容易断代。”三营支援保障连指导员陈儒椿坦言,与基层其他工作比起来,连史编纂又是隐绩工程,干了费事费力难出成绩,不干也不会出问题。
宣传科长陈盛也认同“主官工程”这个说法,他补充了一条原因:上级没有出台关于连史管理的相关法规,何时编写连史,何事可编入连史,全由主官推动,全靠主官把握。
“目前仅有的依据就是原军区统一配发的连史册扉页上的几条概略要求。”陈盛举了个例子,《连队先进模范人物》一栏,要求记载“荣获三等功以上奖励,被团以上单位树为标兵,被地方省(市)以上单位树为标兵或授予荣誉称号的先进个人”,但“怎样算标兵”这一条就不好把握,比如单位每年都会评选“感动军营十大人物”、演习先进个人等,这些人有的就写入了连史,有的连队就没记录。
除了法规空白,还缺乏工作机制。调查显示,近5年来,旅机关除了因“任务需要”对几个荣誉连队的“当代史”编写有过指导外,对其余连队“当代史”基本没有过问。
防空营教导员王君辉表示,基层事务性工作多,编写连史缺乏时间保证,也没有进行过专业系统培训,只能是“野路子”,想干不会干,干了干不好。
连史是连队历史的积淀,精神的传承,更是灵魂的延续。如果把连史比作一本书,当年的传统历史就像是一篇百看不厌的经典的卷首语。但仅有卷首语是成不了一本大书的,连史这本大书,需要一代代人一页页书写。从这个角度看,关注“当代史”,不仅是发现之旅,也是传承之旅。
所幸,越来越多的官兵认识到了这一点,越来越多的连队正在想方设法记录“当代史”。这次编制调整后,该旅各连均组织“入连仪式”,每名官兵在连史册上签字、按手印,作为改革的亲历者载入连史;一些连队开展“人人进连史、个个当主人”活动,让普通一兵也能在连史中找到自己的身影。